翌日,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。
利州城西,一片被高大林木环抱、远离喧嚣军营的僻静校场。这里已被划为特战营的集结地。冰冷的晨雾如同流动的寒水,弥漫在空气中,浸透了衣衫,带来刺骨的凉意。
五百名特战营锐士,如同五百尊沉默的黑铁雕像,已经列队完毕。他们卸去了标志性的沉重铁甲,只穿着轻便的黑色软皮甲,背负着强弩、箭囊和捆扎整齐的攀援器械包裹。脸上涂着深色的油彩,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光芒的眼睛。没有喧哗,没有交谈,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肃杀之气弥漫在队列上空,比这深秋的晨雾更加冰冷沉重。
王玉坤如同一柄出鞘半寸的利刃,站在队列最前方。他同样轻装,腰悬狭长的横刀,背后是一张造型奇特的劲弩。他正逐一检查着身前几名士兵的装备。动作精准、迅捷、一丝不苟。他拿起一个士兵的飞爪,手指用力摩挲着爪尖的锋利程度和绳索连接处的牢固,冰冷的目光扫过士兵的脸:“绳结,浸油?”声音毫无温度。
“回郎将!浸足三遍桐油,火烤收紧!”士兵的声音同样冰冷短促。
“干粮?”
“十日份,盐炒米,肉干,分装油布囊!”
“火油罐?”
“泥封三重,裹软草防撞!”
王玉坤微微颔首,不再言语,走向下一个。他的检查,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在运转,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。
校场边缘,赵小营带着几个人匆匆赶来。为首的是一个身形佝偻、穿着破旧葛衣、满脸刀刻般皱纹的老者,背着一个硕大的竹篓,里面塞满了绳索、砍刀和一些奇特的草药。老者眼神浑浊,却带着山民特有的锐利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。他身后跟着三个精悍的汉子,同样背负装备,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
“王郎将!”赵小营快步上前,压低声音,“向导带到!这位是陈老把头,在这大巴山里钻了一辈子,年轻时采药走过阴平老路几次,方圆几百里,没有比他更熟的!这三个,是不良府最擅攀援的好手,开路先锋!”
王玉坤冰冷的目光落在陈老把头身上,如同两道冰锥。陈老把头接触到这目光,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,浑浊的眼中恐惧更深。
“路,认得?”王玉坤只吐出三个字。
陈老把头喉结滚动,声音干涩发颤:“认……认得是认得……郎将大人……可……可那路,几十年没人走了!栈道烂得跟豆腐渣一样,风一吹就掉渣!崖壁上全是苔藓,滑不留手!毒虫多得像沙子!还有瘴气……那深涧,看一眼魂都要吓飞……”他越说声音越小,在王玉坤那毫无波动的注视下,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。
“带路。”王玉坤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,仿佛对方说的只是晴天下雨般寻常,“活着,重赏。死了,厚恤。”
陈老把头嘴唇哆嗦着,看着眼前这群沉默如同岩石、眼神却比野兽更凶悍的士兵,最终认命般地点了点头,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。
赵小营又递上一卷更小的、绘制在薄绢上的地图,上面用细密的线条标注着一些符号:“郎将,这是根据陈把头口述和老档卷宗补绘的阴平道详图,还有我们预估的几个最险要节点标记。开路组会在这些地方提前设置主索和标记。联络方式,响箭三短一长,为遇险求援;两长一短,为路径安全。烟火信号不到姜维城绝不可用!”
王玉坤接过绢图,迅速扫了一眼,便将其仔细叠好,塞入怀中贴身处。他不再看任何人,转身面向五百锐士。
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,没有热血沸腾的口号。只有一句冰冷到骨髓里的命令,在黎明的寒雾中清晰回荡:
“目标,姜维城。十日。走。”
声音不大,却如同寒铁铸就的律令,砸进每一个士兵的心底。
五百个黑色的身影,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,在陈老把头战战兢兢的带领下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校场,迅速消失在利州城西浓重的山林阴影之中。他们所携带的,除了冰冷的武器,便是沉重的干粮袋,以及……那足以焚毁万石的致命火油。
东方天际,终于泛起了第一抹微弱的鱼肚白,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和黑暗。
利州城头,朱雀军旗在渐强的晨风中猎猎作响。张巡的身影出现在最高的箭楼上,玄甲在微熹的晨光中泛着冷硬的色泽。他极目远眺西方,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峦叠嶂,追随着那支消失在莽莽群山中的黑色利箭。
风,带着深秋的寒意,卷动他猩红的披风。
……
……
凛冽的罡风,仿佛自九幽深渊刮来,带着刺耳的呜咽,自群峰夹峙的隘口处呼啸而过。
那声音,时而如鬼哭,时而似狼嚎,撕扯着铅灰色的厚重天幕,卷动着城楼上无数面猎猎作响的旌旗,发出沉闷而巨大的“噼啪”声,如同无形的巨鞭在抽打着虚空。
剑门关!
这座被历代兵家誉为“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”的千古雄关,此刻正如一头蛰伏了万年的上古巨兽,用它那由亿万年山岩淬炼而成的獠牙,深深嵌入在两侧壁立千仞、猿猱愁攀的险峰之间。
关城巍峨,全由巨大的、未经打磨的坚硬青石垒砌而成,墙体在阴郁的天光下泛着一种冷硬、沉重、近乎死寂的铁青色。
巨石上布满了风霜侵蚀的沟壑和深浅不一的凹痕,那是岁月与无数次战争硝烟共同镌刻的勋章,无声诉说着过往的血雨腥风。